“嗯，你说的也没错，……这里真的是乡下地方。你父亲和母亲之前一直住在大都市，或许他们反而比较喜欢单纯平静的乡村生活吧。”
“那你呢？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我吗？也不算很满意。”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住到大都市？大都市里面也有医院，如心姐你算得上是我们这的顶级护士了，绝对不怕找不到工作。”
“嗯……”
大清早起来运动的老人家们纷纷向李如心他们打招呼。在庭院洒水的老爷爷、清扫路面的老婆婆、甚至连擦身而过的孩子们都大声的向他们问好。星期天没有不用做早操，那些孩子们大概是急着去玩耍吧。
“不过，这里毕竟是我的故乡。”
这时有人骑着自行车从背後追了上来，向两人问声早安，原先是住在林场本部的赵兰蕙。她向李如心和李家明挥挥手之後，就跟在先前那群孩子的身后一路往北骑去。
李如心低头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心想她这个时候应该是急着去上班才对。
赵兰蕙的老家在下岭，几年前才嫁给同村的一个男人，婚前任职于前坛农村信用社，结婚之后就辞去原本的职务，到商店街最北边的林村超市担任收银员的工作。三代同堂的大家庭，还没生小孩——李如心对村子里女性的事情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每一年都重复着同样的传统仪式，哪些人在哪些仪式担任哪些职务、哪些人又是属于哪个家庭、谁又跟谁有亲戚关系，即使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没来由的八卦还是会自然而然的传入耳中，想不知道都不行。自从李如心任职于卫生院之後，情况又更为夸张。身为村子里唯一一间医疗机构的护士，久而久之自然会对每一户人家的情况了若指掌，有时走在路上，还会碰到不认识的人跟自己打招呼。
“再说我对这里也有感情了。”
李如心转头看着跟在身边的李家明。
“我的亲人在这里，朋友在这里，整个生活圈都在这里，所以不太可能因为这里是乡下地方，就毅然决然的搬到大城市去住。”
“那你的男朋友也在这里？”
李家明的语气十分轻佻，不怀好意的眼神带着几丝捉狎。李如心闻言轻轻的瞪了对方一眼。
“这个不是重点。”
“住在这里真的很不方便呢。”
“我没住过其他地方，无从比较，所以一点也不会觉得这里很不方便。”
李如心脸上挂着微笑，心想这个大男孩大概是很想离开村子了。李家明搬到外场来的时候就已经算是个青年了，从小在都市长大的他想回到熟悉的环境，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真是搞不懂住在这里有什么好的。这里什么都比不上别的地方，勉强说来的话，顶多就是树林啊、棺材土葬之类的比较稀奇而已。”
李如心点点头。
‘果然是个愤青，满嘴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棺材之村的称号听起来确实是令人心里毛毛的，林场村到外地求学的孩子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同学的揶揄。不过最近村子里的木工厂愈来愈少了，刚开始许多木工厂制造棺木，然而近几年来，外面基本都实行火葬，造棺材愈发难以糊口，这些木工厂一家一家的倒闭，如今只剩下几名老者以手工方式制造棺材而已。木材加工业一旦没落下去，连带的就会影响到农业和林业。现在林场村主业为务农的人家已经不多见了，而且大多都只是当成副业在经营。
李如心家就是典型的主业为务农家庭，守寡的母亲守着一块小小的农地，李如心和妹妹出外工作帮忙负担家计——或者应该说现在的家计都是李如心一个人在维持的。田里的收获仅仅只够全家人一整年的粮食，不足的部分就由妹妹出钱补足。
李如心没来由的叹了口气，转头朝着西山的方向望去。长满树木的山腰一角，有块小小的梯田。树林当中不时透出刺眼的亮光，大概是山上大宅的玻璃窗所反射出来的光芒吧。
“……那间大宅到现在还是没人搬进去。”
听到李如心的自言自语，李家明带着疑惑的神情转头望着她。
“大宅？什么大宅？”李家明顺着李如心的视线看过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说那山上大宅啊。”
李如心的母亲最近一直嚷着要重建房子，估计是受到山上大宅的刺激。李如心的家是五、六十年代的农舍，屋子里面有很多房间根本用不到，早就不合时宜的各项设施用起来更是不便。李如心不是反对重建，只是万一真的重建的话，这项重责大任又要落在自己的身上了。
‘唉，妈妈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情况。’
李如心自幼丧父，独自养活家人的母亲不得不放弃照顾不来的山林，就连家中那块不算大的耕地，母亲一个人也做不来，耕作面积一年比一年缩减，因此李如心家里根本没什麽积蓄，这点母亲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才对，却还是动不动就向李如心提出改建房子这种无理的要求。她明白，母亲是要吃定她了。
真想早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村子。
这时对方突然向她求婚。李如心并不讨厌对方，也不是不想结婚，她甚至觉得如果让这次机会溜走，以后恐怕再也结不了婚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如心就是下不了决心。母亲希望李如心留在村子里照顾年迈的自己，说不定李如心也不忍心离开自己的母亲。李如心的母亲对孩子们充满殷切的期待，这种无形的压力每每逼得李如心想要逃离这里。可是若自己选择逃避，就会害得妹妹成为下一个牺牲者，每次一想到这里，李如心的心情就沉重无比。李如心不希望跟着动不动就嫌恶村子的人逃离这里。（P.S说的不是李家明）
“对了，我老爸说他在庆典那天晚上，看到从国道开进来了一队车队呢。”
“记得你父亲也参加了庆典啊。”
李家明点点头。
“他参加完回来和我说了那晚的事，据说是快到结尾的时候，看到一队车开了进来。不过没多久那车队就调头离去了，大概是走错路了吧。”
李如心也点了点头。在小米的带领之下，两人沿着溪边的村道一路往国道走去。李如心觉得李家明今早就是从国道回来的，但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挑起这个话题，因此忍住不问。从西边一直延伸过来的国道在这里与村道交会，大大的绕了一个弧形之後，继续往南延伸，直到村子最南方的村界。
“家明，走了这么久，会不会口渴？”
“嗯...如心姐，我身上没钱。”
“我请你啦。以前跟妹妹出来散步的时候，也都是我请她喝东西。”
面带微笑的李如心走进路旁茶庄的停车场，站在停车场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前面。这个颇为雅致的茶庄是一个名为李晓青的女人家独自经营起来的，李如心当然也对这位女老板知之甚详，即使比自己大十岁的李晓青几乎从来不到卫生院报到。
将硬币投入面向国道的自动贩卖机之後，李如心拿出一罐冰凉的王老吉。接着又将几枚硬币丢进去，按下李家明要喝的可乐之后，李如心拉开手中的拉环，打量着身后的国道。国道的另一侧有个公共站牌，距离休息站并不远。空无一人的公车站牌看起来就像被村民遗弃了一样。
外头的世界不断的进化、不断的毁灭，也不断的改变，然而村子却与外界完全隔绝，两者的距离愈拉愈远。不断前进的外界，以及遭到遗弃的村子。这个宁静的村子不可能永远存在，年轻人迟早会离开这里，老年人也迟早会步向死亡。整个村子建构在虚无的存在表像之上，孤独的被外面的世界遗弃。
“陈金娣婆婆去世了。”
“陈金娣婆婆？是住在哨所的那位吧？听说昨天在哨所发现住在几位老人都去世了。”
李家明一边说话，一边拉开手上的可乐。
“嗯。前几天我才在卫生院碰到来替刘玉辉爷爷拿药的陈金娣婆婆呢。当时她看起来精神不错，想不到几天不见，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整个林场村都在制作棺木的时候，村民总是从哨所进到深山砍伐树木，然後绑在马匹上面沿着溪边的道路拖回岭前。一摞摞的原木在门前制成木材之后，再送到林场本部雕刻成棺木。李如心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村子里到处都是木料加工厂。如今盛况不在，木料加工厂一家一家的关门，前往哨所的人也慢慢减少。现在仅存的几位老人家同时过世，哨所这个地区可说是正式走入历史的史册。李如心心想林场村迟早也会步上哨所的后尘。人口外移，公车站牌取消，偌大的村子只剩下几个居民。有一天某个心血来潮的外地人前来造访，才发现仅存的居民全都死了。李如心相信林场村的末日迟早会降临。
“护士姐姐。”李家明打破沈默。
“哨所的那几位老人是被谋杀的吗？”
从沉思当中清醒过来的李如心看着李家明严肃的脸孔。
“你怎么会有这种问题呢？”
“大家都这么说。”
“院长说那三人都是病死的，当时他还在现场勘验过尸体呢，所以绝对不是什么凶杀案。”
“真是的。”李家明露出一副苦笑，“我就知道。”
“你就知道？”
李家明耸耸肩。
“有人说那几个老人家都是被逃窜的变态杀死的，不过我觉得不太可能。林场已经够偏僻了，外地人绝对不知道比林场村还更偏僻的哨所居然住了三个人。”
李如心迟疑了一下。
“是这样吗？”
“当别人告诉我村道的尽头的深山里还有居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骗我的呢。林场村连个地铁也没有，我已经觉得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了，更何况是连公车都没有的哨所，如果真的是有变态，那他得翻山越岭就过去，真的难以想象。”
“或许吧。我们对哨所很熟悉，所以还不觉得怎样，不过外地人或许真的认为哨所很偏僻吧。”
“跟村子毫无瓜葛的人没来由的闯进来，这点就已经说不过去。就算真的闲着没事干闯进来好了，走在那么偏僻的村道上面，正常人都会觉得前面一定没路了，所以更不可能知道里面还住着几位老人。”
“也有道理。”
“根据我多年看柯南的经验，凶手一定是村子里的人。不过村子就这么大，万一真的出了个杀人凶手，一定早就传遍村子的每个角落了，尤其是在这种非常时期。”
“也对。”
“住在这里的村民互相监视，整个村子就像个集中营一样。”
在外地人的眼中，或许真是如此。
真是令人窒息的村子……
或许只有结婚，才有希望离开离开村子。
可是......
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李如心对村子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一旦离开这里，就必须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更何况托付终身的人根本无法了解自己的寂寞，李如心实在提不起结婚的勇气。
抬起头来的李如心发现拿着饮料的李家明正望向南方。或许有一天，李如心也会成为第二个李家明。站在黎明前的国道缅怀林场村的种种，李如心不想选择这种人生。
“最近制作棺木的人家愈来愈少了，我蛮喜欢那种气味的呢。”
“气味？木头的味道吗？”
李如心点点头。
“我喜欢木头的味道。你不觉得闻起来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吗？”
“大概是联想到逝去之人的关系吧？”
“或许吧……我就是喜欢那种缅怀先人的味道。”李如心抬头望向天空。“决定了，就用木头来盖新家。”
“新家？”
抬头看着李如心的李家明有些不解，一旁的小米也摇摇尾巴，瞪大了双眼。
“嗯，我家准备要改建，房子太老了。”
李如心笑着回头望向小米。
“小米，我们回家吧！你也想要一间新的狗屋吧？”
“哇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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