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二十三年农历八月十五，拜月节，黄道吉日。
这一天天气极好，抬头便可以看见无比晴好的天空，澄澈悠远，碧蓝天际没有一朵云彩。阳光金子般洒落下来，耀着世间万物，皆是黄澄澄、金灿灿的好颜色。
心情晴好，才不至于辜负了这般好天气。然而——
祥瑞门外，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无数或华丽或简朴的轿子，鸦雀无声的气氛透着紧张，却又矛盾的掺杂着或兴奋或期盼的气息。
简陋的有些粗糙的一顶小轿里，再一次传出郁闷的哀叹声。
“小姐，你要喝水吗？”贴身丫鬟莲香忙凑上前，压低声音问着轿里的人。
“不渴。”里头绵甜的声音有气无力，软趴趴的像是久饿之人。
“那，饿了吗？”莲香又问。
“不饿。”里头的声音闷闷的，夹带着几不可闻的冷哼。
“不然，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了。”生怕主子闷坏了，莲香将一张清秀小脸皱成了包子，终于想出她自以为是的解闷好办法。
里面的声音更闷了：“你要讲什么故事给我听？灰姑娘的后妈？白雪公主的水晶鞋？还是吃掉狼外婆的小红帽？”
莲香一头黑线，忍不住纠正：“小姐，是灰姑娘的水晶鞋，白雪公主的后妈，不是小红帽吃掉了狼外婆而是狼外婆吃掉了小红帽……”
“可惜啊，现实世界里没有水晶鞋，永远只有后妈，小红帽永远是被狼外婆吃掉的悲剧角色……”轿里面软糯的声音变成了像是悲伤地感慨，听的人心口一阵接一阵的发紧。
“小姐，你别这样悲观嘛。灰姑娘跟白雪公主最后不都遇到王子了吗？”莲香竭尽全力安慰道，沮丧的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这当头跟小姐提什么灰姑娘白雪公主嘛。“小姐，你一定也能遇到的，你这样好，老天爷一定会善待你的……”
里头连声音都没有了。莲香慌了手脚，直将一头青丝抓成了鸟窝，想了半天宽慰之词，愣是一句也摆不上台面。最后心一横，期期艾艾道：“小姐，我听人说，秦王虽然从小便缠绵病榻，外人也不知他脾气秉性如何，但我听说，秦王的生母瑜妃可是艳冠群芳的大美人，所以秦王自然也该是艳冠群芳的美男子……”
“老鼠生的儿子不一定都会打洞。”谁说遗传基因好，子女就一定也很好？龙生九子，结果没一个像龙。“而且莲香，没人会用艳冠群芳来形容男人。”
“小姐！”莲香惊慌失措的压低嗓：“不能乱说话啦，被人听见会杀头的。”
什么“老鼠生的儿子不一定都会打洞”，小姐竟然将秦王比作老鼠的儿子？！这要叫别的人听了去，裴家还有没有活路了。
说多错多，那就不说了。里头的人很干脆的闭了嘴。
“小姐，虽然秦王比不上太子，比不上璐王，也比不上齐王，但他好歹……”也是王爷嘛！虽然缠绵病榻，可也权高位重，怎么说都是皇上的儿子，一旦成了秦王妃，也是很风光的吧。“你看今儿前来参加百花宴的官家小姐这么多，说明大家……”
“她们大概还不知道这百花宴是特别为秦王举办的吧！”要是早知道，看她们会不会来？能逃跑的还不赶紧逃跑？不然也是像她一样，都是别人的替死鬼。
她裴玲珑之所以会在这里，便是被据说是父亲的男人逼迫前来——只因为她是通房丫鬟所生。
那道圣旨，明明白白是要裴家长女出席百花宴，却因为裴林忠知道百花宴背后的意义，不愿意牺牲谪出的宝贝女儿裴巧芸，于是强逼她这个没身份没地位，比灰姑娘还可怜的又恰恰好比裴巧芸大那么一天的庶出女儿前来参加——反正圣旨上没有指名点姓，自然算不得欺君。
人灰姑娘参加舞会会遇到王子，她来参加百花宴会遇见什么呢？大抵只有青蛙这种生物吧！
“可是不管怎么样，秦王妃的身份还是很尊贵的吧！”莲香不明白自家小姐何以这么悲观。
秦王妃的身份是很尊贵，寡妇的身份会不会更尊贵？谁都知道秦王是随时准备奔赴黄泉的人，由小到大就没在世人眼前出现过的病秧子，稍微有点智商的谁会甘心情愿跳这样的火坑？
每年的百花宴都会邀请不少适婚年纪的官家女子参加，光一群男人赏花有个什么劲儿？配上芙蓉娇颜岂不更有意思？当今皇上不过四十余岁，虽说后宫充实，然而每三年才一次大选，加之喜新厌旧本就是人之常情，是以，想要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的女子们，无不使尽浑身解数，只要对了皇上的眼，荣华富贵、高人一等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如今最富圣宠的舒妃娘娘就是自百花宴中脱颖而出的。
是以，大家的情绪才显得那样紧张与激动。
如果她们知道，皇上这回只是想从她们中间替秦王殿下选个老婆来冲喜，看她们还激动的起来不？
直到酉时一刻，太阳偏西，祥瑞门终于缓缓的打开了，有公公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道：“请各家小姐下轿——”
满满一屋子人，黑压压一群，端的是绿肥红瘦，珠围翠绕，脂粉香扑鼻。内监将她们领进这大房间，尖声请她们稍作休息就离开了。
宴会将在戌时一刻举行，也就是说，她们还要在此等上一个时辰才有机会见到圣颜。没有人说话，各自只专心的查看自己的仪容仪态是否得体，或是暗暗打量近旁的女子，所谓知己知彼。
“小姐，你的妆有些花了，我帮你补补吧。”莲香拿出脂粉盒，殷殷说道。
单手支着额头的女子缓缓放下手，抬起满是疲累的小脸——比起一屋子的花颜月貌、浓桃艳李，她委实显得平淡了些。并不出众的衣饰，那衣料甚至不是新的，发上只一根素银簪子，耳垂缀着两粒鲜红的珊瑚耳坠，再无别的配饰。
虽然长相眉清目秀，甚是楚楚动人，然比起神采奕奕的众人，她萎靡的模样看起来太过单薄瘦弱了些。“莲香，我自己来。”
“可是小姐……你画的妆，能看吗？”不是莲香故意要打击她，而是过往的经验告诉她，还是别让小姐自己动手比较好。
“……要的就是不能看。”裴玲珑眉目微动，低不可闻的声调像是自言自语。懒洋洋的语调依然绵甜的不可思议，像是最上好的糖球，只听着声音，就似甜到了人的心里。
小姐坚持要自己来，莲香只好将脂粉盒交给她，然后眼睁睁的，心口滴血的呆望着自家小姐。
“……小姐啊，粉不是这样扑的……”不求你能扑出好颜色，至少也要将脸上的粉扑匀吧！
“小姐，远山黛……你至少要将它们画的一致吧。”不求你能画出好看的远山黛眉，但一高一低像两条蠕动的毛毛虫，哦不——毛毛虫都会觉得侮辱了它们。
“……小姐啊，胭脂不是这样抹的……”莲香看着自家小姐面上那惨不忍睹的两酡红，忍住没有吐出血来。“还是我来吧。”
已经来不及了，去而复返的公公打开房门走进来引众人前往百花园——百花宴提前开始。
尚未进园，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越近，香味愈加浓烈，轻轻呼吸，肺腑满满都是桂花的香气。百花园除了栽种着千百种奇花异草，还有江南秀丽清新的意境，树木葱翠辉映着如锦繁花，其间错落几座小巧别致的楼榭亭台，在红红翠翠中格外精致迷人。
一汪清池，清风拂过碧水柔波，涟漪微动。裴玲珑不自觉的停了脚步，池水毫不困难的倒映出她此时的模样，小丑般令人发笑——这副尊容，没有哪个男人敢看第二眼吧！
清水倒映下，清楚看见她的唇角一点一点勾起完美的弧度。
“皇上驾到——”内监扯着嗓子喊。
殿中的人跪了一地，裴玲珑隐在最后面，从垂下的眉目间瞧见一抹鲜艳的黄步步生风的走过身边，紧跟着的人，似喝醉了酒般，步履轻飘且凌乱，微有些长的衣摆差点将那人绊倒，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的，那片青色衣角似乎在自己身边停顿了下。
有难以压抑的痛苦咳嗽声伴随着细碎尖细的声音飘进裴玲珑的耳里——“王爷，您慢点，小心些……”
“都起来吧！”皇上的声音浑厚有力，手捋胡须，目光微扫。
一旁的夏公公忙道：“皇上，时辰差不多了。”
皇帝淡淡“嗯”了声，目光落在与他一同到来的羸弱苍白的仿佛风一吹便会消失不见的年轻男子身上，侍者正忙着喂他喝水顺气——他虚弱的连拿杯水的力气都没了。
眸光微紧，面上神色却丝毫不变：“都到齐了？”
夏公公答道：“回皇上，奴才方才细点过了，都到齐了。”
“瑾南，到朕身边来。”皇帝冲一旁呛咳的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病弱男子招招手。
瑞德皇帝宠爱五子秦王，世人皆知。秦王的生母瑜妃，早年死于难产。但其貌美非凡，皇帝圣宠经久不衰。也因此格外疼爱秦王，若非其一直缠绵病榻，太子之位定然非他莫属。
秦王被人扶到了皇帝身边，骨节分明的手捂着绢帕紧压着口唇，“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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