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灯火四处燃起，街道上渐渐弥漫起几近奢靡的气息，黄如金从旁边的酒楼里跳下来，一下子又飞奔到了街上。
但李书墨的人却已不见了。
她四面张望，每一个角落都几乎搜遍，始终没有看见他的人影。
黄如金的手不禁稍稍抖了一下，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这种幼稚的游戏，以及这种幼稚的缘分观本来就没什么科学道理不是么？她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慌，惶惶然想要落泪。
车水马龙的，四处都是欢声笑语，唯独不见了他。
“你在找什么？……是不是在找我？”
一个温柔略带些笑意的生意忽而从身后响起。
黄如金浑身一震。
天空霎时炸开了一朵极为美丽的烟花，五彩形状，绚丽之极。
真美。
她是真的想哭了，但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她飞快转身抱住了来人。
果然是李书墨。
黄如金从眼缝里看到了他宝蓝色的锦缎，其实上面还有斜织的条纹，走近了看更明显……原本应该是喜极而泣的时候，她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头，竟然还有空想他衣服上的花纹。
“你不傻，你果然不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就知道你不傻。”
李书墨的笑声很低，轻轻在她耳边道，“是呀，我不傻。”
黄如金抱了一会儿，感觉终于吸饱了这一具身体的令人贪恋的气息，方才松手，看着他的眼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很想你？”
李书墨眼带笑意，“不知道。”
黄如金顿时怒了，他却又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你……”
无数的疑问堵在嘴上，她竟在一瞬间什么也问不出来。
黄如金轻轻摇了摇头，努力甩开脑子里各种杂乱的猜想，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喂，傻子，以后别再骗我了知不知道？”
如果再骗我，我就不会再原谅你了。
她有些期待地望向李书墨的眼，那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双眼，漆黑如墨，就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可是这双眼睛，笑的时候她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开心，不笑的时候，她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不开心。
这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人，猜不透，也看不透。
京都的天色，都在这满城灯火之中，被照出一片橙黄色，原本天上的星星有许多都看不见了，唯有眼前这两颗，还在熠熠闪烁。
李书墨眉眼很温柔，她一贯就知道他要是恢复了正常，看上去就是一个极端温柔的人，那双眼真的有魔力，只看一眼，就会让人沉沦。
是什么答案呢？他并没有立即回答。
背后忽而传来了一阵破空之声。
那是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黄如金练武多年，一下子便听出了兵器的数量——三柄，十字尖箭头，尾部生有倒钩，是皇家暗卫的兵刃。
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开，李书墨却忽而伸手抱住了她。
在这满城灯火交相辉映之时，人心总会变得容易多情，这样的街头，年轻的男女相互拥抱一下，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哧哧哧！”
那三柄箭头一下子都没入了黄如金后背。
剧烈的疼痛霎时从后背心传来，几乎是一瞬间，黄如金眼里便溢出了泪水，刷刷往下流。
很疼吗？是挺疼的，但没什么比心绞地更难受。
李书墨方才的速度，伸手都带着利风，显然是习武之人，他也有功夫，怎么可能听不到背后暗器的声音？何况，此刻他人已伏到黄如金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MD，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嘛？！
黄如金满面泪痕，伤口疼痛带来的冷汗几乎是和汹涌而出的泪水一道，仿佛下雨一般从她脸上冲刷而下，很快浸湿李书墨的肩头。
“你相不相信，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情来说话，但那些话都到了嘴边，她只感觉，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想着结婚，因为如果结婚的话，我自己就有一个家了。你知道吗？我有一次差点就要成为新娘，所有的朋友和同事都来了，可是……一个我曾经抓住，后来又逃逸出去的罪犯也来了，战斗霰弹枪，直直射穿了我未婚夫的头颅，子弹在他脑袋里炸开，血浆喷了我一脸。我捧着花束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了我面前。”
李书墨抱着她的手忽而紧了紧。
那是什么意思？愧疚？还是后悔？甚至只是，因为她太重了，身体已经慢慢往下滑，他怕别人看出来，只好用力抱紧？
黄如金一边流泪，脸上却不禁讽刺地笑了笑，“这之后的很久，我都不敢和人谈恋爱，更不敢结婚，我父亲就是死在执警任务里，大约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吧。好了，终于拖到了二十七八，我还没有死，所以只好迫切又开始找人结婚，没有料到，竟然一下子就和你结婚了，你好好的，不缺胳膊不缺腿，也没有在婚礼上被爆头，多难得不是么？”
李书墨抱着她的手，忽而有些颤抖起来。
黄如金狠狠咬牙道，“我不爱你，一点都不喜欢你，从来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这话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好让自己看上去并非彻头彻尾的傻子，因为，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她不知该如何止住，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哭的丑样，只好继续放狠话道，“我这个人，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三观正的很。我又不傻，这世界上好男人那么多，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个傻子？我不过是睡了你，没办法，只好负责而已。现在好了……”
又是一柄尖锐的利器从后射来，剧烈的疼痛简直要活生生绞断她的五脏六腑，黄如金一时汗如雨下，几乎说不出话来。
“现在好了，我死了，也就终于不用再看你这个傻子了，正好解脱，不知道多轻松。”
她咬着牙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推开了他。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止了，黄如金很想伸手去摸摸空中，看看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已没有力气。
因为天上开始下雨了。
金色的雨，一片一片的，都是闪闪发光的金叶子，在灯光之下迷乱人眼。叶子的形状很美，仿佛每一片，都能让她想起过去的美好片段。
黄如金仰面往后躺去，迷蒙间只看见眼帘里金晃晃的一眼，仿佛圣光一样。
是在做梦吧？
大概是吧。
金叶子虽然有两只拇指大小，但却极薄，并非直直落下，而是在空中旋舞很久，方才慢慢落到地面上。
整条街上，都在下金雨。
从头顶的天空被撒落下来，在空中飞舞，仿佛将时光都凝滞起来，人们疯了一般都低头在地上拼命地捡。
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命案，大家都在疯狂地捡钱，唯恐落在人后。
有人一边捡，一边朝四处嘶喊道，“太和街下金雨啦，快来捡钱！”
长长的街道几乎横穿了整个西市最为繁华的地段，这一段，如若从空中看去，此刻便都是金蒙蒙的一片。
漫天金色飞舞，仿佛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放开了财神的口袋，金钱哗啦啦没有止境地开始往下掉。
街道的各个路口处，开始不断涌进更多人群，人流蜂拥而至，都向太和街靠近。
史睿此刻亦终于被史万达派来接应的人发现他的不对劲，他被解开了穴道，疯狂奔向窗口，只看到黄如金缓缓往下倒去的身影。
她在哭，即使隔得这么远，他都能看到她在哭。
真是哭得像花猫一样，满脸都是泪痕，晚上碧绿还帮她画了妆，此刻全部被冲花，脏兮兮弄的满脸都是。
她胸前有四片血红的印记，因为穿的红衣服，反而看上去只像是黑色，汩汩都在往外冒血。
人们都在疯狂地往地上捡金叶子，天空里源源不断的，还在撒落金钱。
他知道，那都是他史家的家当。
父亲说，他拼了史家的万贯家财，也要为他讨到这个媳妇，他果真这样做了，太和一整条街，地上都几乎已堆起薄薄的一层金色，黄如金的身边亦落了不少。
如果她还能动，一定会动手去捡的吧？
但……一切都迟了。
撒再多的钱，也都迟了。
他真不愿哭，男子汉怎么能哭，但眼前却不争气地又开始模糊起来，这个月，他第二次又哭了。
漫天的金色里，他仿佛看见了当初马上的那个小女孩，穿着英气的短打小甲，一柄红缨枪，霎时就挑翻了他四周的四五个混混，不耐烦地对他说，“喂，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能这么没用！”
那是他头一次背着所有人偷偷跑出来，他讨厌欧阳密总是跟着他，也讨厌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像菩萨一样把他包围起来，生怕他被抢，生怕他蹭掉半点皮。
但大约世道总和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他一出来，身上的金饰顿时就被抢了个光，因为长得好看，被人逼到了郊外，差点被捆起来要卖掉。
黄如金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当然，他还不知道她叫黄如金。
赶跑了混混之后，他近乎崇拜地问她的名字，她却几乎连马都懒得下来，更不屑于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当然，最后她还是下来了，因为他肚子突然开始咕咕地叫。
他有点尴尬，黄如金骑着马驮着他进了城，给他买了一个煎饼，两个人一起坐在街边吃。
吃完了，她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极丑的荷包，歪歪扭扭的针线，咕哝道，“这种水平，黄叔肯定不会满意的，回去又要让我跪娘的牌位，亏得我今天还瞒着武场的人偷偷缝了半天，真是的，我怎么可能会女红！”
“给你了！”她将那荷包往前一扔，扔在了他怀里，抹了抹嘴，一下子又跨上马，绝尘而去。
完全就是书里写的女侠的形象。
回去之后，他把那个荷包用金笼子装起来，告诉欧阳密，那是一个小女孩给他的定情信物。然而尽管派出很多人找，他却再也没有见过她，直到西疆王进城的那一天，竟才又遇见了她。
她已长变很多，脸变长了，不再像是小时候圆圆一团，人也变高了，鼻子变挺了，一切都变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骑在马上，不耐烦的姿态，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可是现在……这个消失很久，好不容易又出现的人，终于还是又消失了。
“啊——”
他只能对着窗口疯狂地大叫，但声音却淹没在更为汹涌的欢呼声中。
他几近疯狂地想要从窗口跳下去，但后面却立即伸出了一只手来拉住了他，那是史家家养的守卫，方才就是这群人将他从床上救了下来。
身体刚刚恢复，他并没有什么力气可以挣脱，因为后面的人一下子就打晕了他，唯恐他跳楼自寻短见。
时光仿佛停滞，又仿佛沧海桑田，开始飞快地变幻，什么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整条街上疯狂的人群，人们在这一场华丽的金色梦幻中醉生梦死。
金雨渐渐停息，但聚往太和街的人却越来越多，最后一眼，史睿下意识地往黄如金方才倒下的地方望去——那里早已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一滩刺眼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