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40章(1 / 0)

警察们解救翠英的那天晚上,草琴也是在场的。当友全伯带着王家洼村民,和省城警察在封姑亭下遭遇的时候,草琴和三娃从骡马大会回来,刚好赶到封姑亭。封姑亭下的喧闹声如潮水一般涨涨停停,草琴就忽而茫然无措忽而内疚惶恐。草琴盼着事态能有所转机,她盼着警察们能够知难而退打道回府,盼着翠英能够体谅民情拒绝解救,盼着巧舌如簧的友全伯能够打动警察,说动翠英。王家洼人无私无畏,血浓于水,这让草琴忽然觉得,当初自己教唆着翠英逃走就像是一次犯罪前科,而这次引来了警察又是一次新的犯罪记录。

那个晚上,枪声划破了夜空,却也像是刺穿了草琴的心脏。在枪声响起的一瞬,草琴不顾一切地往山下跑去。三娃去撵她,被草琴止住了。草琴说,三娃呀,往后就听收音机,那是姐的心在里头哩!草琴跑下山,就看到了省城警察当着王家洼村一百多人的面,抓走了友全伯又带走了翠英。当然,她还看到了封姑沟警察在我友道叔耳旁嘀咕的样子。看着一朵菊花在友道叔的脸上枯萎,草琴的心也跟着枯萎了。

草琴白天晚上都呆在家里,不再出门了。一连几夜,草琴重复地做着同一个怪梦。在梦里,封姑亭天蓝风清,万籁俱寂。草琴躺在封姑亭的草坡上,却有三弦琴拨出了她的名字呼唤着她。草琴循着三弦的声音追了过去,她就上了黄风岗,进了九道坡。九道坡又陡又窄又急,路越走越远越荒,琴声听不见了,草琴也迷失了方向。正在这时,九道坡却发生了塌方,一垒垒的土梁似高墙一样铺盖下来,轰隆隆有如惊雷。草琴躲闪不及,就被黄土掩埋了。草琴绝望着,却听见有人扒着黄土开始救她。草琴料定那人就是三娃,她高兴了起来,眼泪就把黄土和成了泥汤。终于,草琴眼前有光了,她睁开了眼睛,她知道三娃也是含着眼泪看她哩。可是,眼前却是一个白衣白裤的女人。女人一下一下变着脸,声音也在跟着变,一会儿苍老沙哑,一会儿清脆婉转。女人说,我在封姑亭下压了几百年了,是要投胎转生了。我现在救了你,你要随时补我的缺哩!

草琴受到了白衣女人的恐吓,瞌睡就也少了。每一天,草琴先是把屋里院子打扫干净,接着就是喂鸡做饭,剩下的时间几乎全部用来伺候友道叔了。她给友道叔喂饭,给友道叔洗澡,给友道叔刮胡子,给友道叔捏腿,她用轮椅把友道叔推着满院子转,她和友道叔坐在一起共同磋商家中的生计。草琴尽量表现得心甘情愿亲切祥和,她等着浩志莲志归来,无意间推开家门,能够亲眼目击一个母亲感人的转变。草琴听说了,就在前不久,宽志的炼油厂已经全面停产,宽志带着那个四川婆姨,也离开了镇北县。浩志虽然还不回家,可没有了炼油厂,他就只好回到了校园。

可是,我友道叔却有些不像从前。草琴发现,和友道叔在一起的时候,她越是表现得亲切和睦,友道叔越是勉强难堪;她越是心甘情愿,友道叔越是一脸茫然;她在努力营造着天伦之乐,友道叔却始终心事重重忧郁不安。友道叔脸上的菊花枯萎在了封姑亭下,回到家里再也没有过春风拂面。友道叔的眼睛追随着草琴的一切活动,却在草琴看他时,又快速地把头扭向一边。草琴知道,友道叔的心里一定窝着那个封姑沟警察的话,她心情忐忑就想对友道叔表白,她要说三娃已成了她的过去,骡马大会的节目今后不会重演。

然而不等草琴坦白出来,友道叔却已是洞若观火。有一次,两个人对视之后友道叔不再扭头,而是目光如炬地盯住了草琴的脸。友道叔感慨了友全伯的可敬,又感叹了正娃的可怜。他没有直白草琴和三娃的关系,却是一箭双雕,一语双关。友道叔说,那些警察,是你们给指的路吗?

草琴虽然有了思想准备,可友道叔的问话还是让她有些头晕目眩。草琴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白衣白裤的女人,女人向她招手,向她问安,女人就微笑着站在友道叔身边。好在这时候有一声惊雷从天边滚过,草琴急中生智,她说了声天要下雨,就跑出灶房收衣服去了。

果然下雨了。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暴雨。随着暴雨倾盆而下,草琴忘记了友道叔的问话,也忘记了白衣女人的问安;羞耻的记忆离她而去,眩晕的感觉也不再纠缠。草琴已经坐到了烧炕上,窗外持续的大雨让她和友道叔有了共同的注意力,他俩统一了心思,统一了视线,他俩目瞪口呆,惶惶不安。他俩很快发现,这场暴雨虽然没有淋湿草琴洗晒的衣服,却必定会引起洪水的泛滥。

野马一般的暴雨冲破了白天,又咆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不等天亮,王家洼的街道上已经有婆姨汉子在大呼小叫,有的说自家院墙塌了,有的说自家屋基陷了,有的说雨水进了屋子,有的说窖水和茅粪流到了一处。耐不住性子的后生和耐不住性子的狗都跑到街上耍水,忧心忡忡的老人却下地看灾情去了。

有人就上了封姑亭。这人上了封姑亭之后又疯狂地跑下了山。他脸色苍白,狂呼大叫,满街奔跑着传播一条令人恐慌的消息:封姑亭被大水冲倒了。更多的人跑上了北山,大家绝望地发现,封姑亭就像一只残败的古兽遗骸,正惶地躺在水洼之中。

王家洼人不知所措了。他们就像一群听见了狼嗥的羊,互相吆唤着,习惯性地围聚到友全伯家门前。洪水过后,百废待兴,而重建这镇邪避祸的封姑亭,却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

友全伯家大门紧闭,鸦雀无声。群众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友全伯,友全伯用一声声咳嗽向外回应。终于,友全伯打开了院门。友全伯瘦了许多,却是笑着,像立在风中的一根竹竿。王家洼人见了友全伯,有的开始欢呼,有的开始鼓掌,也有只顾直着眼睛往门里看的,看过之后也鼓掌欢呼起来。然而友全伯却礼貌地说,实在对不住大家,我已不是王家洼的村长了。

我爷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友全呀,这封姑亭立在坡上几百年,保了咱王家洼几百年的稳定和安宁。大到灾荒战祸,小到邻里之争,咱王家洼人都平平安安过来了。封姑亭下镇着妖孽,经历了百年修炼,也怕是成了精。前一向正娃婆姨让人家带走,你也遭了冤狱,就是先兆哩。这封姑亭是咱王家洼的一面旗,是不能倒的;你也是咱王家洼的一面旗,也不能倒着,你要带着大家把封姑亭撑起来哩!

我爷慷慨激昂的演讲感动了王家洼人,所有的人都立直脖子去看友全伯。

友全伯喉结在动,眼神飘移不定。友全伯双手撑在门框上,就像骡马大会上站困了的一只老马,已看不出往日的烈倔和睿智了。

厚学大,王家洼离了谁都是可以过场的!

厚学是我爷的官名。友全伯叫着我爷,却抬头看着所有的王家洼人,封姑亭,的确是咱王家洼的镇邪之宝,要不然,咋能立在咱王家洼?有了封姑亭,四周八邻的村子遭了兵荒,遭了饥荒,咱王家洼人咋就没有的?他们人心乱了地撂荒了咱王家洼咋就没有的?他们的婆姨女子出了窑洞进了窑子,咱王家洼咋就没有的?他们的后生进城偷人当土匪,咱王家洼咋就没有的——封姑亭是要赶紧修哩,可是,我王友全的确是老了!

友全伯说完了,脸上就浮出怪怪的笑,身子也开始往后退。院门吱吱呀呀响过,就关上了。

村民们悻悻地散了。我爷回到家里,闷不作声,却用一把扫帚扫着院子中的积水。友道叔就在灶房叫我爷,大呀,友全哥还是不肯出门吗?问了两遍,我爷都不吭声,院子里的扫水声却哗哗地更响了。

莲志推门回来了。莲志两脚泥污,满身泥点,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捏着毽子。听见莲志的声音,草琴从灶房跑了出来。草琴让莲志去换衣服,却发现浩志并没有一起回来。莲志见她妈变了脸,就先没有去换衣服,而是选了块干地踢起了毽子,等着她妈发问。草琴问,你哥哩?莲志说,我哥一个礼拜前就去找宽志哥了。草琴不安起来,接着问,宽志的炼油厂不是已经卖了吗?莲子的毽子并不停下,听我哥说,宽志哥现在又弄起加油站了!

莲志的毽子踢得很花哨。鸡毛毽子就像是一只鸟,莲志的脚就像一个鸟巢,毽子上下翻飞,左右扑腾,却总离不开莲志的脚。草琴立在院子当中,目光随了毽子转着,心思却离不开浩志了。她问莲志,浩志走时拿了几件衣裳,这次大雨会不会让淋着;她问莲志,浩志说没说过多长时间回来,她要不要撵去看哩。莲志小心猜测着她妈的意思,一句一句回答着。

莲娃,大问你话哩!

友道叔叫莲志。莲志答应着,熟练地接住毽子,转身进了灶房。草琴想着浩志,就也跟了进去。

莲娃,你哥又跟宽志走了吗?

嗯。

友道叔沉默起来。

莲娃,那你怎么也回来了?

学校放暑假了!

怎么这么早就放假了?

今天一早,******就说放暑假了。昨天晚上下大雨,三间窑洞教室都塌了。幸亏******半夜把同学们都叫起来,挤到了他的办公室。要不然,你怕都见不上我了!******还让我给你捎话,他说他去乡上申请建校经费,他还希望你下学期能去教书哩。

友道叔又沉默。友道叔这次沉默用了更多的时间,以至于莲志坐在凳子上,已经抠下了整脚的泥巴。

莲娃,毛笔带回来没有?

带了!

墨盒哩?

带了!

莲娃,把过年写对子剩下的红纸给大拿来!

友道叔醉酒般亢奋起来,两只病腿被他的身体带动着,也在被窝里颤动。友道叔的被子中就像捂了一窝猫。

莲志不知道友道叔的目的,站着不动。草琴也不明白友道叔的目的,就诧异地看着友道叔。友道叔脸上的菊花一开即谢,说,封姑亭,是该修缮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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