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说那天早上他人是醒了，可眼睛就是睁不开。三娃蒙眬中还想着自己是跟草琴睡在一起的，他就把手甩出去，想看看草琴起床没有。在陈家寨的每个早晨，不管什么时候起床，三娃都会甩出去一只手，试图搭到草琴身上。
可这天，三娃的手甩了出去却没有落实——那手到了该落实的地方却继续下落，直到磕到了地板上。三娃的胳膊扯疼了，指头也碰疼了。三娃觉出了环境的陌生，却依然懒洋洋地不想睁眼，直到他的手触到地板上那团湿漉漉的纸。三娃把一团湿纸提到鼻子跟前嗅了一下，就一骨碌坐了起来。三娃明白了，这里是浪子夜总会的一个包间，他是在这个包间里过了一夜。
包间里却一片狼藉，像散场后的戏园子。摆酒的茶几早已挪到墙角，酒瓶与酒杯自然已经空了。地板上腾出了更大的空间，却散落着许多白色的纸团。三弦琴横在地上，琴弦上也是挂着一团纸，像揉皱的一张乐谱。
夜里发生的一切像一部快放中的电影，三娃全想起来了。三娃摸了自己的胸脯，又撩开身上的被子，待确定自己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的时候，三娃的心开始猛跳。感觉上突然的变化让他除了心跳却不知所措，三娃竟在沙发上呆坐了好几分钟。
三娃忽地就想起草琴，想起独自一人在陈家寨睡了一宿的草琴。三娃像蜂蜇了一般从被窝里跳了出来，开始找裤子，开始找上衣，脑子里也在找寻着该用怎样的理由，去向草琴解释他是如何陪着张老板唱的通宵。三娃的样子，像一个作案之后急于逃遁的贼。
打开包厢的门，三娃吃了一惊，门口竟站着那个开车门的后生。后生一手提着笤帚和簸箕，另一只手捏着五十块钱。
阿成，朱经理说，你今天就不用上班了。这是你的车费！
三娃脸上一阵发烫。犹豫间，后生已将钱塞在他的手里，却提了笤帚簸箕进了包间。
我来扫吧！
三娃想喊住后生，后生却冲他怪笑，并不吭声。
三娃脸更烫了。三娃觉着，此时此刻只有尽快离开夜总会，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脸烫成一柄烙铁。可三娃很快发现自己的双腿却也在软着，下楼的时候，他还险些跌了一跤。
那天讯问三娃时，实际上没有人提到三娃和朱红苟且的事。法律上是有规定的，讯问内容与案情无关，被告人可以拒绝回答。可是，三娃那天却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一口气把他和朱红在包间里所发生的事，从次数到情节到动作到感受毫无保留和盘托出。三娃讲得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宛如一个街头说唱的艺人。我曾有几次听不下去了，我就装作咳嗽，或是敲响桌子，以此来制止三娃。三娃听到了我的暗示——我确信他是听懂了的，却并不以为然，三娃还是坚持着讲完了自己的一夜风流。三娃说到朱红时并不提她的名字，而是用“城里女人”或是“你们城里女人”来代替，我就知道他和我一样，外表已经很接近城市，内心却依然没有走出封姑沟。
三娃是坐公共汽车回到陈家寨的。三娃没有忘记用省下来的五十块钱，给草琴买了一只发卡和一柄梳子。这个主意，是他从开车门的后生手里接过钱的瞬间就产生了的，虽然他看到这钱还产生过一些厌恶。
也许是被朱红耗空了心力，也许是对草琴有了深深的歉疚，坐在车上，三娃不再回想夜里发生的一切，虽然这个夜晚让他充满了生命力和战斗力，让他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每每想起还割舍不下。可是此刻，三娃脑子里只有一个形象，那就是草琴。他弯腰侧首，他闭眼睁眼，眼前只是一个草琴。草琴倚门呆立，脸上挂着长长的泪。
下了车，走到家门口，三娃已是备好了一副神疲口干怨气连天的神色，等着见到草琴时使用。三娃想这应该就是一个人通宵达旦陪人唱歌之后应有的表情。三娃腰背佝偻，步履蹒跚，头发凌乱，表情难看，可三娃却一手捏着梳子，一手持着发卡，两手并列地举在胸前。
然而，一踏进门，三娃首先遇到的却是房东老陈。老陈屋里要来客人，提着袋子正要买菜去。
老陈已经习惯了三娃的装束，可却没见过三娃这样的神态，他就不免又是疑惑，你媳妇说你夜里加班，可咋就累成这个样子？三娃怕弄坏了自己的表情，并不搭理老陈。这时候，楼梯上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三娃抬眼看时，草琴已站到他的跟前。
三娃发现自己准备好的神态表情动作语言全是浪费。草琴没有倚门呆立，却是脚步轻快；草琴没有泪流满面，却是笑容可掬。草琴的头发拢住了，紧紧地扎在脑后，露出了一张明快洁净的脸。那眼角，那眉头，那嘴角，那鼻翼，草琴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地方都在往外渗着笑意。草琴正在洗衣服，她的袖子高高地绾起，摊开的两手还正往下滴着水。
三娃身子站正了，表情却更难看，草琴姐，洗衣服哩？
草琴把手在围腰上擦过，凑近三娃却开始怜惜了，哎呀，这个张老板还真是要唱通宵的。城里人也真是，放到谁工夫能陪得，这身体可咋陪得了哩！
草琴说着就扶了三娃上楼梯了。草琴问三娃唱了整夜还是半夜，三娃说是整夜；草琴问三娃一直没睡还是睡了一会儿，三娃说是一直没睡；草琴说以后这样的班还是少加，三娃说那由不了自己。草琴越问越心疼，三娃越答似乎也越委屈，心中却没有了先前的愧疚。
进了屋，三娃把自己撂倒在床上。看着三娃蜷作一团疲惫的样子，草琴又心疼了，便把嘴伸过来要亲三娃。三娃把脸拧开，眼睛也不睁，却把手中的梳子和发卡抛给草琴，草琴姐，我还没吃饭哩！草琴拉开被子给三娃盖上，叮咛着三娃先不要睡着，就下楼买早饭去了。
草琴一走，三娃眼睛又睁开了。三娃奇怪，心里没了负担，他的心思不知不觉竟又溜进了浪子夜总会，眼前又有红色的灯光在闪动；朱红的眼睛也不再神秘，却是热烈地喷着火。那条亮白的身躯在他眼前反复晃动，仿佛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
妈的，那酒里怕是下了性药了！三娃想，浑身又觉得燥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