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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1 / 0)

1

隔天早晨醒来后,单徙闭着眼睛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眯开一只眼看旁边,没人。

他起床了?

单徙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光脚踩着地板,睡裙裙摆一晃一晃的,小腿白嫩。

从落地窗斜斜射进来的晨光,跃动在她的脚步之间。

卧室内的洗手间里……没有。

更衣室……没有。

她打开房门,习惯性地朝左边望了一眼,尔后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在他的卧室——他的卧室就位于长廊左边的尽头一侧。

再左的话,就是那扇紧锁的房门了。

往右边望,廊道的另一端,才是楼梯口和她的卧室。

单徙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短发,脚丫子贴在地板上有点凉。

扶着栏杆看了眼楼下大厅,没有他的身影。

途经他的书房时,敲了几下门,久久没回应,估计也不在书房。

过道墙上的挂钟显示才早上七点一刻,难道他就出门去啦?

嗯……不对,也有可能正在餐厅房用早餐。

晨风从阁楼窗口吹进来,把房子里的暖气吹散了一点。

冷热交替,这感觉有点怪异。

从跟着他住进来那一天,单徙就觉得这栋房子格外空旷。

不是摆设少或者装饰单调的缘故,而是设计构造使然。

尤其二楼这条长廊,晚上开着灯还好,白天站在这里,从一头往另一头看………

日光倾斜,大钟轻摆。

空气中漂浮着微尘,尽头紧锁着一扇门。

若沉默站立片刻,让人孤寂得想死。

琴房的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的,但是静悄悄,无音乐传出。

单徙走过去,探着脑袋去看,里面一样空无一人。

那人的小提琴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次是她帮他放置的。

她环视了一圈,琴房比其他房间阴冷,多种多样的乐器被摆放在这个空间里,安然有序。

他似乎很爱把玩这些方面的东西,音乐、美术、文学、影视、电子竞技、服装设计……这类跟人间烟火不太搭边的事物。

但是他又不靠这些东西生活,每天忙的事情都是什么这些她完全不懂的。

单徙对他工作的印象,就是个资本家。

顶多再加个形容词:衣冠楚楚的资本家。

所以,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相反,还深谙世俗争夺之道。

还是了解太少了啊,相处越久,对他越好奇。当然,也伴随着懊恼。

每次她以为自己更接近了他一点时,总能在另外一些方面愕然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

拉上房门之前,单徙蹙了蹙眉,总感觉……某些地方不太对劲,好像什么东西被挪了位,又好像什么东西消失了……

不管,反正那人不在这个房间。

她关上琴房房门,下楼去找容姨。

2

“不在楼上?”容姨拿着果酱,神情疑惑。

“不在啊,我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没找到。”

“没看见先生下楼,也没用早餐……可能工作那边有什么急事。”

“嗯……应该吧,他以前也这样吗?”单徙微微噘着嘴,“……突然就让人找不着什么的。”

“以前?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早餐一定得让他用。”容姨把燕麦饮料放在餐桌上,让她坐下来。

“也没给我留信息之类的……“单徙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情景细节……

昨晚他从浴室出来之后,头上盖着纯白毛巾,站在落地窗前讲了一会儿电话,音腔纯正的英语,她几乎完全没听懂。

那时,单徙侧躺在他床上,卷着被子,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他收起手机,一转身,撞上她的目光。

微微挑眉,几滴水珠顺着碎发从他侧脸滑下。

他抿着唇,对她无声地笑了笑。

一瞬间像个男孩,一晃又是那双桃花眼。

单徙在那十几秒内,突然觉得有点渴。

经年往后,这幅画面时常会被她拿出来回忆。

像冥冥之中的注定,又像他给她的预先提示。

后来,她接到老爸的电话,很匆忙。

那人靠着床看文件,单徙下意识地开了免提。

老爸说国内还很热,只是风声依然紧张;说他学会了上网,每天都有留意梅州当地的监狱新闻;说他以前的狐朋狗友中也有人犯了事,受不了虐待欺凌,在监狱里自杀了………他说了一堆自己的情况,也可能事有触动,所以心生害怕,想跟女儿倾诉一下。

单徙懂事地听着,时不时回应一两句。

最后老爸简单地问了她情况,一个劲地说“好,开心就好”。

挂了电话之后,单徙刚要伸手去抱身旁人的腰,却见他脸色苍白,神情也不太对劲。

她问他,怎么了;

他笑着说,吃你父亲的醋。

单徙知道他惯会忽悠人,翻了个白眼,没理。

再后来,他关了灯,侧身从身后抱着她,轻声细语,说挑逗的话。

单徙在黑暗中面红耳赤,用手肘碰他。

他安静了一会儿。

她以为他睡着了。

没想到他又突然出声,问她想不想听童话故事。

单徙要求他,不能讲她小时候看过了的——她小时候看过超多超多童话故事!

他说,放心好了,我只会讲别人没讲过的童话故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在下雪,好大啊。

单徙窝在他怀里,等着他开始讲。

可是安静了好久,他一直没开口。

单徙小心翼翼地翻转身,就着月光,看他的脸庞。

已经睡了。

细密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射出两片阴影,容颜冠玉,轮廓分明,他睡了。

再再后来,单徙也不记得自己怎么睡着了,醒来就已经是清晨,身旁的位置也空了。

好像他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

3

单徙在餐位上坐下,总结道:“算了算了,反正他就是很忙,总是不记得给我们报告一下,以后我要教教他。”

容姨乐呵呵地笑,“小长乐啊,得跟他好好的。”

单徙有点不好意思,嬉皮笑脸地应着她。

“先生是个好人。”容姨似无意识地呢喃了句。

但是她听见了,眨了眨眼。

“容姨,”单徙突然有点好奇,抬起脑袋来问她,“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呀?”

“我跟先生啊?”

容姨依然是那副笑呵呵的慈蔼样子,说出来的话却跟往常的格调不太一样,她说:“这可是我珍藏的东西呢。”

“你就……说给我听听嘛。”单徙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拉着她坐下,一定要听她说。

4

容姨解下围裙,双手放在桌面上,想到哪说到哪。

她在偷渡去希腊之前,嫁过一个男人,有一个女儿,丈夫出轨离婚之后,都断了联系。

难民生涯让她饱受磨难,却依旧有着难能可贵的慈善淳朴。

或者说,难能可贵的简单无知。

尽管张梓游总是跟她强调,说自己的双手只是受过伤,没有废掉。

但在她看来,在希腊那个小国度遇到张梓游时,他的双手就已经废了——掌心积着大大小小的淤血块,手指时常颤抖。

那时他年纪还小,分明是个少年,才比她高了半个头。

穿一身黑色衣服,混迹于声色场合,玩各种赌博游戏,赢了钱就走,面无表情。

他跟她说,所有赌博都只是随机行为,计算一下概率,反人性而行,靠它赚钱活下去并不难。

他会讲三国语言,声音很轻很干净,可惜不会马来语。所以刚开始时,总是比手画脚地跟她进行交流。

她问不出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张。

他笑起来很好看,但是那段时间很少笑。

他的心一层一层又一层,少年的躯壳里住着老成的灵魂。

他聪明又骄傲,特立独行,不屑任何普世的价值观。

他脾性并不好,话也很少,眼底总有散不开的阴郁。

会用酒瓶子砸人,把她一个中年妇女护在身后。

带她逃船票,逃车票,让她不花一分钱就从服装店里换上新衣服走出来。

趁商场停电时,‘顺手牵羊’,解决两人的窘迫困境,然后若无其事地吹一声口哨。

她跟他国籍不同,血统不同,年龄背景差异巨大,文化代沟不可跨越。

她没有跟他同生共死过,也没有干过什么舍己救他的事。

她只是母爱泛滥,在某个寒气逼人的下雨天,给他暖过双手。

难民遍布的希腊,称得上是当时最乱最黑暗的国度之一。

容姨认识的他,在最肮脏的地方,还处处流露优雅。

她说他像个落魄的高贵王子。

他不以为然地嗤笑,告诉她说,他是强大无敌的王。

“好吧,王,那就结伴同行吧。”———那时候的容姨啊,现在她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对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男孩几乎一无所知,却敢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他、跟着他、照顾他。

也许是因为失无可失。

也许是拥有相信陌生人的勇气。

也许是时刻准备着自己遇见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总之她在颠沛流离之际,自以为是地守护过他。

他带她回挪威,给了她合法的户籍护照。

在这里,她知道了他是富商的养子;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孤儿。

他说要继续念书,从本科开始,偏执地选了中国。

在中国时,他从来不住校,念书之余,总是跑去参加乱七八糟的国象和电竞俱乐部比赛。

容姨想起跟他度过的第一个九月,是在俄罗斯。

他去参加一场国际象棋盛典,顺便在俄罗斯住了半个月,说权当游学,玩玩也好。

可是整个九月的大半时间,他都把自己锁起来,锁在自己的空间里,不让任何人靠近。

在房间里敲敲打打,发出乐器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把整面墙涂得五彩淋漓,碎碎念着想吃冰淇淋,想喝果醋,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他突然变成一个穿梭在无敌与脆弱之间的小孩,把她吓得不轻。

后来他说,九月份一定不能在下雪的地方度过,所以每年一到九月,都会让她选一个不下雪的地方暂居。

他的胃有点毛病,餐桌上吃得少,还很挑。

他有时候会梦游,但没有一次肯承认。

能来他家里的朋友,几乎都比他年长,总受他嘲笑,还甘之如饴。

他想安静时,不许任何人讲话、发出声音,他可以两三天不跟人交流。

他兴起之际,简直毒舌得让人讨厌,还喜欢捉弄人,以一本正经的模样。

“嗯………还有什么呢……”容姨盯着桌面在发呆,细数时光。

她沉浸在回忆里,选择性跟单徙说着,略过了他的双手和胃上的毛病,略过了那段很混乱的九月,因为她自己也并不太了解,那是在她认识他之前就有的。

这些年,他从来不说,她就只管照顾他身体。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他以前说的:遇到一个人的时机,很重要。

她对他最初最深刻的定位,就是那个落魄的高贵王子,也是那个强大无敌的王。

有点痞气,亦正亦邪,少年老成,缺爱又尖锐,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色———见过这样的他,所以容姨在往后的岁月,格外珍惜也格外包容他的其他面。

听容姨漫无边际地说着这些,单徙心情复杂,突然笑出声:“有点后悔啊。”

“小长乐后悔什么?”

“……没什么。”

后悔没有出生得早点。

后悔没有早点找容姨聊聊。

最无力的是,自己跟他,隔着那么久远的时空。

包括过去,包括现在,甚至包括将来。

在别人的口中听着你,拼凑那少年的模样,可为何你的面目,在我心中却愈发空白?

5

世人所说的相知相识,多半是,始于容颜发肤,终于伤害分开。

其实这真他妈肤浅得很。

还不如直接说见色起欲,腻味就甩。

若真正开始认识一个人,将是一段无比漫长的旅程——起点是心动刹那,终点是死亡遗忘。

其余的都不作数,其余的都是kitsch。

你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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