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惊魂一幕后，我脑子里那个清冷翩然的身影总是挥之不去。他最后要说的话好像不是他的本意。我敲了敲脑袋，要是这身体里还有点记忆就好了，我还能知道些细节。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卫青他明显都不认识我，陈娇和他更谈不上会有什么瓜葛了。
我重重地呼了口气，“一定是我想多了！”
“想多什么？”
冷不防一个洪亮的声音陡然响起，刘彻一身风尘仆仆地走进来，眼中却是熠熠地闪着星子般的光。
他挑了个最舒服的地方躺下，慵懒地眯着双眼，神情恣意地像一只高傲的狐狸卧在榻上，不疾不徐道：“是不是想朕想多了，日日盼着朕回来？”
我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反正他也看不到，语气轻松，“那陛下可真是想多了。”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没有与我计较，“给你打了只狐狸，你过冬可以做件皮毛斗篷。”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你说什么？”
“我说谢陛下。”
“你刚刚说的明明不是三个字。”
“你听到了还问我？”
“陈阿娇！”
他突然拔高嗓音，狭长的双眼睁开往我这儿狠狠一瞪，忽又无奈道：“朕一出了围场就到你这来，你就不能跟朕好好说会儿话。”
我看他一脸的疲倦，想到他最近也受了不少委屈，心中一软，过去蹲坐在榻边，侧着头柔声问：“那你为什么先来了我这儿，明明我总是和你吵架。”
说来也怪，陈娇这具身体里不管住着谁的灵魂，都会跟他吵吵闹闹，这大概就是欢喜冤家吧。
他闭着眼，唇边却狡黠一笑，“因为你这儿最近啊，未央宫太大，我懒得再走了。”
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可是怎么听着就这么不爽呢？咦，他刚才竟然没有自称朕而是直接说我，看来这一刻他是真的完全放松了。
就我这脑子一转的功夫，耳边已传来他平稳绵长的呼吸声，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上一片阴影，凌厉的轮廓被削去了平日里的锋芒，沉睡一如安静的婴儿。他是真的累了，也好，我这椒房殿最是清净。
我解开他头上的冠，帮他盖上锦被。手指玩着他披散在枕边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缠绕在指尖。兰臻喊着“娘娘”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惊世骇俗的一幕：年轻的帝王像个绝世美人安睡在榻上，他的皇后则像个风流纨绔摆弄着美人的一头乌发。这颠倒过来的情景应是别人见所未见了。
“嘘，陛下睡着了。”我示意她噤声。
她忙点头，别有深意地掩面一笑，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地退了出去。
“诶……”
这鬼丫头，定是想歪了。我还没问她进来是什么事呢……
过了几个时辰，我见刘彻都还没有醒的意思，便派人去宣室殿通报留宿椒房殿了。听来回话的人说，当时宣室殿的内侍就惊得差点没掉下巴，还再三确定是不是椒房殿。原来刘彻已经两年没有留宿椒房殿了。
他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我正在洗脸时他才悠悠转醒。
“朕睡了多久？”果然一清醒又开始自称朕了。
我脸捂在毛巾里，闷声道：“放心，也就一天，还没错过早朝呢。”
“朕有没有说梦话？”
我放下袖子，半开玩笑道：“有啊，叫了两声姐姐不要走，三声子夫，却是一声都没喊臣妾呢。”
他失笑，双手抱胸气定神闲地看着我道：“你只要一自称臣妾，朕就知道你说话不是认真的。”
我将脸一扬，“谁说我不认真了，睡我的榻还叫别的女人名字，竟然还有姐姐。”
他缄默，收起了方才玩笑的随意，眉宇间蔓延上一层阴翳和一股狠决，我差点以为是我看错了，也是我大意，和他吵久了，竟然渐渐忘记他本性是个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君主，只是现在还没有显性。
就在我以为他不愿再与我说话时，他在身后道：“我姐姐南宫公主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和亲远嫁匈奴。我与姐姐自小感情深厚，可就是在那天，我亲眼看着才十五岁的姐姐，盛装霞帔，被一群粗蛮肮脏的匈奴人接走。我之后再也没见过她，我知她心中是带着恨的，十年了，她没有来过一封书信，她对这个富庶却不得不献出女子以换取短暂安宁的国家意冷心灰。”
我停了手中的动作，能感受到他说时切齿的恨意，汉武帝一生都致力于荡平匈奴，不仅是在于他扫平天下的野心，原来还有这童年亲眼看着姐姐远嫁的阴影。
再次回忆起这段往事应该又是刺痛，我宽慰道：“和亲会终止在你这一朝的，放心，以后不会再有和亲的女子了。”
他目光森冷，脸上透出一丝颓然，“你怎么这么肯定。我现在，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心腹大臣都没有，想施展拳脚却为皇祖母所钳制，就如今这无为而治的局面，如何去抗击当初在白登山围困了高祖七天七夜的匈奴？”
少年刘彻之烦恼还真是不一般的沉重。
“我就是肯定啊。”废话，史记上不都这么写着的嘛，我一脸认真道，“皇祖母再高寿还能久过你去？你是不是傻？你就让她几年嘛，老人家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你就当时成全孝道了，匈奴人说白了不过是一支渔猎为生的落后民族，四处抢掠必定四处结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大汉目前没有打赢匈奴的胜算，难道集结多方势力还能打不赢他？”
他眼中陡然一亮，仿佛在山中久居的人第一次走出山洞，见到了曙光。
“阿娇，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见的，等等，你这是听谁说的吧？”
我无奈地摊了摊手，“你放眼未央宫谁能有我聪慧？”后又正色道：“其实心中有计的能人未必不能想到这一点，只是他们见不到你，是这重重宫门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刘彻沉思，点头道：“招贤纳士之事迫在眉睫，也是时候派人出使西域去联络月氏乌孙等国了。”
咯噔。
我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溅出来些许。
出使西域……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张骞出使西域……这历史见证性的一刻，即将要发生了吗？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地用袖子擦去水渍。
“可是西域路途遥远，还会途径匈奴，凶险万分，放眼宫中，又有谁有这般胆识……”刘彻紧锁眉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建元二年，侍从官张骞自告奋勇，愿受圣命出使西域。在甘泉宫前，他被皇帝亲自授予符节，率领一百多名随行人员，和一名匈奴人堂邑父为向导，从长安出发前往西域这个神秘的国度。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将改变这个平凡人的一生，也将改变大汉的命运。影响至两千多年后的丝绸之路，即将拉开序幕。
只有我知道，出发时一百多人，回来就只有两人。历史课上老师不止一次讲，张骞光是在匈奴被俘就困了十余年。当然，这我只能咽在肚子里。